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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行走在白雪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片荒渺的雪山中行走了多久。他孤身一人,玲珑的飘雪落了他的满身,他抖落剑上覆雪,忽然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感到了一种极致的孤独。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长空中的飞鸿一闪而过,在他的头顶落下了一小块阴翳。

    他望见了一缕炊烟。

    这罕见的人迹让年轻的侠客心下大喜。他快步上前,在山洞门口停下了脚步。洞中人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熄灭了火,隐匿起了自己的气息。

    “在下钱塘人士苏沐秋,乃无恨剑派弟子,在这山中失道多日,见此处尚有人烟,因此斗胆前来冒犯。”他自报家门,措辞谦恭。许是被他的话语打动,洞中人有了悉索的动作,洞口探出一双手。他注意到,那是一双极为修长清癯的手。

    “进来吧。”那双手的主人开口道,声音是清朗又年轻的。

    他拍去身上雪粒,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洞中。洞中人是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留着长发长须,衣衫褴褛,看不清楚年纪。男子虽面貌邋遢,但是山洞中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陈列着许多陶器,看得出来洞中人已在此久居。那男子回转过身,艰难地爬向火堆——没错,是爬。苏沐秋注意到男子的双腿已废,只能靠双手爬行动作。他见状,急忙上前,帮助洞中男子重新生起了火。

    猎猎燃烧的火苗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这时,他和洞中男子攀谈了起来。

    “多谢兄台收留,敢问兄台贵姓?”

    “免贵,姓沐。”洞中人拾起一根细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沐”字,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我是个粗鄙之人,倒也用不着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看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叫我一声沐大哥便行。”那人抬眼,上下打量了苏沐秋一番,“苏小兄弟,看你年纪不大,手上的这柄剑看上去倒是来头不小。”

    沐大哥的话让苏沐秋脸上一赧。他低头望向自己的佩剑,那是一把极好的剑,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微蓝的光辉。他微微颔首:“确实。此乃无恨派的镇派宝剑,是华亭顾氏传家之剑。”

    “你姓苏,并非顾家之人,这剑怎么落到了你的手中?”

    “说来惭愧,顾氏人丁祚薄,传至家师一代,俨然已断了香火。家师心慈,云游至钱塘时收养了三个孩子,悉心培养,小弟便忝列其中。如今,门派的掌舵之人便是我的师妹。”苏沐秋低头凝视无恨剑上细密的纹路,“我这番出门远游,掌门放心不下,便将这剑借与我作防身之用。”

    虽然苏沐秋说了这许多话,看似也能自圆其说,但实际上他的记忆是模糊而缥缈的。当他落入这片茫茫雪原,过往的一切似是被一双无形的手轻巧地勾销。他用尽了力气去回忆,然而能够想起的全部,却也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像是居雾的远山。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钱塘和华亭,记得这柄无恨宝剑,记得妹妹,也记得一个女子。她的姓名和脸庞皆已被隐没于雾中,但是苏沐秋的身上仍留着她的剑和玉佩,也仍知晓自己亏欠了她一生的眼泪。

    在这风雪兼程的路上,他拾掇起记忆的所有,编织出了这样一幅人生的图景。

    沐大哥闻言,眼神一虚:“是师妹、掌门,还是心上人?”

    苏沐秋脸上一红,有些慌乱地低头,摸到了系在腰间的缀缨玉佩。

    “是,都是。我答应她……平安归去。”

    沐大哥点点头,又有些怅然地举目望向山洞之外。铅灰色的天空中仍然飘着莹莹的雪,阻隔了风尘仆仆的归人。

    “我家中亦有病妻小儿,只是如今我困守此处,故人长绝。”沐大哥叹息般摇头。苏沐秋的眼神落在他的一双断腿上,眼神流露了些悲悯。这一点悲悯没有逃过沐大哥的眼睛,“苏兄弟,你是想问我这双断腿吧?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进山时遭了暴雷,便成了这副模样。”他伸出手,用清癯的手指指着山洞里陈列的陶器:“我原是个工匠,靠着自己手艺本分吃饭,谁知天降大祸,竟让我流落至这步田地。”

    他记得的东西比苏沐秋多。他记得,来到这片雪山之前,有一位仙风鹤骨的老者告诉他,往东北方向走,那里或许有一线生机存在。于是,很多次,他想要拖着一双断腿寻找出路,他舍弃全部的自尊,如飞禽走兽一般爬出洞穴,在千里冰封中前行,数次死去,又数次醒转,兜兜转转,却总是回到了原点。

    这片被狂雪覆盖的青山,原来是一片不生不灭的寂寂之地。

    “这许多年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

    苏沐秋闻言,沉吟不语。生起的火焰在他们两个之间噼啪作响。他伸出手烤火,却又莫名感觉到从内心升腾而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