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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假期时,正好嘉世要到上海来和轮回打比赛。我和苏沐秋一合计,决定把叶修和沐橙叫到我的新家来吃一顿饭:一来,我八月搬了新家后确实还没请他们来过;二来,也当是顺道庆祝我和苏沐秋的生日了。如今叶修和沐橙是南征北战的大忙人,再加上这疫情未稳,出省入省的手续麻烦得很,我们也不愿意再麻烦他们特意来一趟上海了。

    本来说好的是我来当主厨,苏沐秋给我打下手。没想到前一天晚上我俩在日月光玩得太嗨,我不顾苏沐秋的劝阻连吃了三顿冰激凌,硬是逼得生理期提前到来。当天晚上就疼得在床上直哼哼,前腹后腰都贴了暖宝宝,还有苏沐秋不停地帮我用手捂着冰凉的脚心,却还是没缓过劲来。终于等到深夜外卖送来了布洛芬,我如蒙大赦,吃了一片止疼药后便窝在苏沐秋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做了梦,但却并不是什么好梦。我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苏沐秋不在身边,厨房里倒是传来了菜刀敲击砧板的有节奏的笃笃声,充满了幸福的烟火气息。我钻出被窝,披上外套趿着拖鞋走进厨房,趁他放下菜刀时,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苏沐秋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是他很快收起惊讶,温和地覆住了我的手:“醒了?肚子还疼吗?我刚刚去超市买了红糖。”

    我摇了摇头:“不是说好我下厨的吗?又辛苦你了。”

    “没事儿,你肚子疼,好好休息。正好不让叶修吃到你做的菜,嘿嘿。”他露出了小男孩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又敛起笑容,露出了些担忧的神色,“你脸色不太好,睡得不好?”

    “嗯,做噩梦了,快说点好听的安慰我。”我撒娇似地将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我知道在这层薄薄的衣料下,有一道车祸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疤。这道伤口差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我清楚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致命的或非致命的。在许多个静默无声的夜晚,我总是会带着泪水亲吻过那些令人心碎的崎岖沟壑。还好,如今,它们都已只是些岁月留下的风化遗迹,甚至不会牵扯出他的疼痛。

    “想听什么?”苏沐秋柔声问,像哄小孩子似的。

    我内心挣扎了一小会儿,还是放弃了让他说骚话的打算。我探过脑袋:“说说你准备做什么好吃的?”

    “罗宋汤,怎么样?”是邀功的语气。

    “好诶——”我惊喜地叫出了声,又扯得小腹一阵剧痛。我松开苏沐秋的腰,扯下睡衣上已经过了时效的暖宝宝,有气无力地朝苏沐秋摆摆手,“我再去睡会儿。”

    我又吞下一片布洛芬,重新在床上躺下,精神上疲倦得很,可是却分明睡意全无。我时常做相似的噩梦,梦中的苏沐秋没有活过七年前的那场车祸,化为了一缕幽蓝的鬼魂,十八岁的他正清清静静地站在那里,朝我无声地流泪。

    我从七年前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做这一类梦。原本还以为是自己仍对那场车祸心有余悸,没想到后来叶修和沐橙都说他们也做过类似的梦。我心中颇有疑惑,便去询问了爷爷,得到的回答教人大吃一惊。爷爷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泛白的胡茬,告诉我,我们所身处的世界可能是一个已经被修正过的世界。

    他的意思是,在未经修正的世界里,苏沐秋确实是离开了我们。

    爷爷说,按照人的灵力不同,对于梦的感受也不尽相同。像叶修和沐橙这样的普通人,也只当是随意地做了个噩梦,梦醒了便过去了,了无痕迹;而于我这种通灵之人,这梦中的情绪便要来得更强烈些。虽然如今苏沐秋确实是安然无恙地生活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光是隔岸观火一般地目睹那个失去了他的世界,便已经教我心痛得难以为继。

    我闭上了眼睛,意识却是清晰的,能感到自己有一小瓣的灵魂仍然停留在那个哀恸的世界里未曾返还,这一瓣未归的灵魂惹出了我的一些泪水。

    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沐秋的脚步由远及近。我能感到他困惑地顿了一顿,而后将盛了热水的玻璃杯在我床头放下,坐在床沿,伸手用拇指拭去了我脸颊上的泪水。

    我睁开了眼睛,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望向苏沐秋。

    “怎么哭了?还是不舒服?”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我起身,无声抱住了他。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即将二十六岁的苏沐秋落入了我的怀里。他不再是那个哀伤的十八岁少年的幽魂了,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他的身躯温热,他的吐息平缓,他的心跳在胸腔中清晰可闻。

    那一小瓣灵魂这才顺从地归位,使我的七魂六魄得以完整。

    他有些不知所措,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回抱住了我。我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趁他不备,在他的脸颊上落下响亮的一吻:“充电完毕,我满血复活了。”

    苏沐秋又好气又好笑地松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又刮了刮我的鼻子:“小孩子一样,真该让你的学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的顾老师哭得鼻涕都出来喽。”

    6月硕士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了位于浦东的阳明中学担任教师。从爷爷家到阳明中学交通不便,我便在阳明附近租下了一间房子。房子是我和苏沐秋精挑细选了半天确定的。他这个有宿舍的大学在校生倒是比我更加热心,不仅在选房时端出了选婚房的架势出谋划策讨价还价,选完房还设法叫来了他的室友帮我搬家。他们寝室的另外三个大男孩都是02年和03年的,在年纪上比我们差了六七岁,都能做我的学生了。他们一口一个大哥地喊苏沐秋,我便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的大嫂。在一切安置妥当后,他俨然将这里视为了他的第二宿舍,时时光顾,赖着不走,久而久之,房子里属于他的东西倒比我自己的东西要多了。

    要回忆这几年的时光,可真称得上是风云际会,变幻无穷。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苏沐秋会和叶修一样,坚守在嘉世第一线,开创一个属于嘉世双秋的时代。可是,没想到,在第四赛季之后,嘉世的命运却急转直下。苏沐秋的手伤一再复发,终于到了不得不停战休养的程度。叶修失了吴雪峰也失了苏沐秋,以一己之力终是难敌气势正盛的微草,嘉王朝的神话就此彻底破灭。第五赛季结束后,苏沐秋便宣布暂时退役治疗手伤。正好那年百花战队的孙哲平也因为同样的原因黯然退役,荣耀界内一片哗然,像是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原本苏沐秋准备治疗一年便回归岗位的,然而沐橙却让他好好治病,石破天惊地提出想要作为职业选手出道,接手沐雨橙风的账号。

    当时我正在上海,也不清楚杭州那边具体发生了怎样的争论和商讨,沐秋沐橙叶修他们几个人——包括苏阿姨都没有和我细讲。只是后来某次听沐橙告诉我,她对苏沐秋说:“哥哥,我已经长大啦,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你也该多考虑考虑自己啦!”最终,苏沐秋松了口。沐橙在大三的时候便开始一边上课一边前往嘉世参加训练。她赶在大四前修满了所有的学分,去年9月,她接手了哥哥的账号,带着沐雨橙风出道。这个21岁才步入职业圈的姑娘很快成为了叶修的又一个得力搭档。

    而苏沐秋呢,他退役后便来了上海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在此期间,他倒也没有让自己闲下来,经过一番奔走和申请,他同样在去年成功地以退役运动员的身份进入j大电院就读。按道理来说,他本可以像其他运动员一样很轻松地进入经管学院学习,但他觉得这种单纯用学历为自己镀金的行为没意思,要学就学点真材实料的,于是铁了心要进电院。原本这看起来是毫不可行的天方夜谭,但好在荣耀联盟原本就和j大往来密切,冯主席出山斡旋数次,终于让j大校领导松了口,专门为他设置了一次入学考试。

    那一年的苏沐秋可比参加荣耀联赛时都要繁忙。我们的每一次约会几乎都在图书馆进行:他埋头学习初高中理化知识,我则坐在他对面抱着笔记本电脑读文献写论文。我虽然是个对他没什么用场的文科生,但好在我在f大还颇有些人脉,叫上个把手头紧的物理系化学系计算机学院的兄弟姐妹来给他做个有偿私人辅导倒也不在话下。于是,在f大硕士生们的孜孜哺育与集思广益之下,苏沐秋最终以高分通过了j大设置的入学考试。如今他在一群规规矩矩接受了十二年教育的学生之间,表现得倒也不算丢人。

    我不再睡了,起床去厨房帮苏沐秋打下手。帮上的正忙不多,倒忙却不少。不一会儿,我就被苏沐秋赶出了厨房,抱着一杯他给我泡的红糖水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里打开了电视。体育频道正好在回放昨天嘉世对轮回的战斗,电视机里乒铃乓啷的响声引得苏沐秋拿着土豆和刨刀走出厨房和我一起观战。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但是不得不说,如今担任副队的那个刘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看出他不在状态,连连失误,打得节节败退,真给嘉世副队的名号丢人。

    “……打得什么哩个东西。走了,不看了。”比赛还没结束,苏沐秋便幽怨地念叨着,举着土豆和刨刀走回了厨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苏北话。

    我看着没劲,不等比赛结束也换了台,想起叶修,忽然起意:“待会儿要不要买点酒上来,万一叶修心情不好,你把他放倒。”

    “好啊,我要喝1664。”

    虽然我们确实提前备了酒,但叶修来的时候却面色如常,一点都看不出嘉世刚刚打输了一场重要的比赛。叶修人还未到,声音便已经从楼梯口传了过来。依旧是十年前初遇时的那一口脆生生的京齿儿:“苏沐秋,顾熙华,你们俩口子这找的啥旮旯地儿啊,我和沐橙兜了半天圈子才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