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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啥呢?”

    回过神来,我看见已成为鬼魂的苏沐秋在我眼前不断地晃动着手掌。我摇摇头,笑着说没事,继续引着他走向爷爷的店。

    爷爷今早没活干,正背着手站在门口吹着口哨逗弄他心爱的八哥。他依然是十五年前的那副老克勒派头,西装西裤,戴着墨镜,小指甲留得老长。见我来了,他先是伸手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转过头,看见我身旁的苏沐秋,我能感觉到他浑身一凛,眯起了墨镜背后的一双眼睛,放下八哥,快步走了过来。

    “哦哟,这不是小苏家的小英雄嘛。哪能,侬终于寻着伊啦?”

    “不是我寻着的,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无奈地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一一禀告给爷爷。爷爷摸着他下巴上的白色胡茬,宛若鉴定文物一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苏沐秋。一边打量,一边还喃喃自语:“小英雄……从七年以前直接过来……蛮有意思的。”

    在那件事之后,爷爷一直叫苏沐秋“小英雄”。

    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时已在上海,也无法窥知全貌。

    当年,爷爷在一天时间内很快办完了全部的领养手续,带我离开了孤儿院。离开前,只见他笑着和宁副院长握手,一副和蔼可亲的尊容,双方仿佛都对那些龌龊事情一无所知。

    那天我很疲倦。原本和苏沐秋回寝室的时候,我已经困得睡眼惺忪了;但是回到房间后,我却还是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忽然发现一切都是那样虚假——暖黄的灯光是假,粉红色的自动铅笔是假,天蓝色的复读机是假,就连那如银河一般缓缓流淌的外语都是巧言令色。蝴蝶一样轻盈又美丽的宁萱姐姐原来竟是如此伤痕累累,她拥有的一切都被明码标价。我想象着电视剧中的可怖情节在宁萱姐姐小小的骨骼上一一上演——被“欺负”的女主角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眼神从迷惘不解到慌乱失措再到心如死灰,她们有的和迟迟赶来的男主角哭作一团,有的遵从封建制度的规训看似烈性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的则选择远遁他乡,多年以后带回一个身份不明的孩童。我无法将那些悲欢离合与宁萱姐姐的命运重叠在一起,她在我心中依然是那样水光潋滟、温和可亲,像蝴蝶,像凤凰,像灯光下流光熠熠的水钻,像一首精心打磨的诗。

    我很难过。我猜想苏沐秋一定更难过。我从那个夜晚的虫鸣中惊醒过来了,我想起了我一直认为苏沐秋喜欢宁萱姐姐,就像胡斐喜欢袁紫衣,像岳灵珊喜欢林平之——毕竟,他们在暖黄的灯光下曾经那样登对,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变成了程灵素,变成了令狐冲,变成了他们的故事里最不值一提的背景。

    爷爷带我离开的时候,我头发上别着苏沐秋还给我的樱桃发卡。我把吃麦当劳拿到的多啦a梦玩具送给了沐橙作为离别礼物,和兄妹俩以及他们的母亲依依不舍地道别。自从和我一起撞到宁副院长的事情后,苏沐秋便一直阴沉着一张脸。沐橙还以为这是他不舍的表现,而我则知道,这是因为他在替宁萱姐姐难受。

    我们只是两个十岁的孩子,一夕之间知晓自己身边竟然发生着如此有悖人伦的事情,纵使我有一双通天的眼睛,却也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在离开前,我望向苏沐秋,嘴唇一张一合,用唇语对他说,小心宁副院长。

    他听懂了,朝我微微点头。

    我想起了苏阿姨的话——我没有漂亮的皮囊,因此我成为了一个可耻的幸存者。但是,沐橙已经六七岁了,她是一个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我不知道宁萱姐姐该怎么办,未来的沐橙该怎么办,孤儿院里的其他漂亮女孩该怎么办。我一无所知,但是我愿意没有理由地相信苏沐秋。他那么聪明,有那样巧的一双手,他能修好一切破碎的东西,也自然能驾着七彩祥云修补一切、保护一切、拯救一切。他是主角,是耀眼的光,是我用尽一生追逐和仰望的光。

    只是,现在已经到了我这个配角小丫鬟可以退场的时候了。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像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小昭,不声不响无怨无悔地给张无忌端茶奉水。没有想到,一朝时来运转,我竟平步青云成了波斯明教总教主,即将漂洋过海地去过好日子了。可是,谁能知道呢?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留在张公子的身边,做他一生一世的小丫鬟。

    我钻进了爷爷的奥迪车后排,朝着车窗外的兄妹俩频频挥手,直到汽车发动,逐渐驶远,兄妹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这时,爷爷才问我,昨天是不是偷听了他和苏阿姨吵架。这么明摆着的事情,我也并没有隐瞒。爷爷笑了笑,抬头从后视镜观察我的表情。他问我,小姑娘,侬懂伐?

    我想了想,没告诉他黎明时分发生的事,只是十分暧昧不清地回答,一半懂,一半不懂。

    爷爷又笑了,直夸我会说话,确实适合当个神秘兮兮的通灵者。他说,其实孤儿院里的所有鬼魂都知道宁萱这件事。但是,只有我看得见这群鬼魂,而我又不幸恰好同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为了保护我,竟没有鬼魂告诉我这件事。只是宁萱被宁副院长欺负得紧了,苏阿姨实在看不过眼,跑到上海去找爷爷寻求帮助。爷爷一开始并不想出手帮忙,可是苏阿姨却给爷爷带去了另一条有用的讯息——孤儿院里的另一个小女孩,也就是我,能看见鬼魂。出于对我的兴趣,爷爷勉为其难地来到了孤儿院,先找到宁萱盘问了一番。宁萱姐姐什么都没有说,于是爷爷便只能作罢。

    过人的美貌,对于一个家境殷实富庶的女孩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对一个家境困苦贫穷的女孩来说却是一味危险的鸩酒。

    怪不得宁萱和沐橙这么好的女孩子都没法被领养走呢。

    在这辆返沪的车上,爷爷教给了我通灵师的第一课,也正是他昨天反反复复挂在嘴上的那条“规矩”:我们通灵师,只能接受人的请求,却不能接受鬼的请求。哪怕那群鬼魂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罪孽,我们也只能装聋作哑,不能对人间世事横加干涉。

    充满正义感的我义愤填膺:“为什么?这是不道德的。”

    爷爷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小姑娘,以后你就知道了。”

    后来我吃过几次亏,终于明白了过来:道德在时间维度中是流动的。况且,哪怕以最普世的价值观去观看世界,也能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罪恶远远多于道德。若桩桩件件都要我们去管,那是根本管不过来的,而往往结果也只会适得其反,让冤孽成为更深的冤孽。

    我们作为通灵者,作为连接生与死两端的桥梁,只能摈弃世俗的道德,做一个超脱又冷静的旁观者,而不能放任自己落入迷局之中。否则,上天自然会作出惩罚。

    ——然而,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伸出手的。

    和爷爷到了上海后,我更名换姓,跟着爷爷姓了顾,爷爷又找了个前清秀才帮我起了名。孤儿院阿姨胡乱起的“党晴”成为了我的曾用名,如今我的姓名一栏堂堂正正地写着“顾熙华”三个宋体大字。我捏着户口本看了半天都不舍得撒手,只觉得这三个字蕴含着世间的一切美妙。顾熙华,多漂亮的三个字呀!简直是个完全配得上苏沐秋的名字。

    我的生日无从确定,爷爷让我自己选一个喜欢的日子。我想了想,选了10月21日。于是,苏沐秋的生日也成为了我的生日,1996年10月21日。

    爷爷的店开在小弄堂里,但他自己却赶在97年第一批商品房问世的时候购入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在接我回家前便布置好了我的房间——坐北朝南的小房间里洒满了阳光,墙壁被粉刷成了淡粉色,床、书桌、衣橱和书架是配套的海军蓝色。空荡荡的桌面上摆放着读书郎台灯和一台象牙白色的步步高复读机。我在这间十五平的小卧室里小心翼翼地徜徉许久,眼前的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的,我还以为误在梦中闯入了童话世界。我仿佛在一瞬间成为了宁萱姐姐——可是我转念想到宁萱姐姐悲惨的际遇,心中猛然一沉,那种因物质而产生的飘飘然的感觉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了。

    爷爷将我带回上海虽说是要收我为徒,但是正常的学习却都没耽误。他安排我进了家附近的小学,还专门给我找了一位秀才(正是给我起名的那位)和洋教士开小灶辅导我做功课。可惜我天生愚笨,在孤儿院的几年又耽误了太多,在学校里始终表现平平,没少挨老师的批评和同学的嘲笑。还好,我从小在丛林般的孤儿院里长大,这些来自温室花朵的恶意便如同春季的晚风,轻飘飘地拂过我的脸颊,甚至都无法吹乱我的头发。

    我仍然牵挂着杭州的一切。苏阿姨仍时时来看我,我也经常和苏家兄妹通信。一开始只有苏沐秋给我写信,后来沐橙也会在信纸上留下一两行歪歪扭扭夹杂着拼音的字迹向我问好。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安稳,苏沐秋的信中从来都不提宁副院长,但是这个人却始终像一根刺一般横亘在我们的心头。

    我时常思索着该怎么帮助遥在杭州的宁萱姐姐。家里装上宽带后,我尝试着用爷爷的电脑搜索申诉门径。没想到,我刚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孤儿院”三个字,系统便自动匹配出了我想要问的问题。我不禁啧啧感叹这电脑可真聪明,仿佛早就知道我想要搜索什么,事先都帮我准备安排好了。然而,我在网上浏览了一圈,却也始终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也试图给市长信箱写信,在bbs上发帖,但却都是石沉大海。果真如爷爷所说的那样,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光靠我们几个小孩、老人和鬼魂,又如何能给一个孤儿院院长定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