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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卡捷琳娜垂下了眼眸。

    她面色不变,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请转告陛下,我身体不太舒服,喝不了烈酒。而且我认为,皇室是由陛下、我和我们的世子保尔组成的,因此我没有必要站起来。”

    此时炮声隆隆作响,大厅里的乐队依然在演奏华美欢快的乐章。人们谈笑风生,但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外交官和政客们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其中某些不协调的小插曲,虽然装作没看到,但一个个都已经竖起了耳朵。

    青年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耸耸肩,随后便回到彼得三世身边,附到他跟前耳语了几句。

    皇帝脸上顿时涌上了清晰的怒气。他一边恶狠狠地搓弄着手边的筹码,一边仇恨地盯着叶卡捷琳娜的方向,对青年又说了些什么。

    这一回,青年倒是深深地低下头,一脸尴尬,看起来甚至不敢再帮皇帝传话了。

    皇帝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啪”地推开手边的筹码,隔着半个大厅厉声骂道:“白痴!喝不了伏特加的人,不配做俄罗斯人!”

    刹那间,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彼得三世似乎还没有说过瘾,他把手边的餐巾一甩,抬起下巴,看着叶卡捷琳娜凶狠地说:“皇室成员只包括我和我的两个叔叔,你这个蠢货!”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叶卡捷琳娜微微低下头,接连不断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滴在膝盖上攥紧的双手上。

    安塔妮亚想了想,从沙发上跳到地上。

    可就在这时,皇后飞快地抓住她的手,将她又按回了座椅上。

    她的手心凉得可怕。

    因为安塔妮亚太过矮小,站在地上甚至还没有坐在沙发上高,刚才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出于上流社会的修养和礼节,大厅中的人们很快就强行恢复了尴尬局面之前的热闹,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再没有人将目光投向她们的方向。

    重新恢复流淌的宴会气氛中,安塔妮亚平稳了呼吸,抬头望向叶卡捷琳娜。

    皇后脊背挺得笔直,似乎没有在看安塔妮亚,却微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

    那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满含泪水,却有着奇异而坚定的光亮。

    安塔妮亚沉默半晌,然后侧过身,轻轻地抱住了皇后微微颤抖的身体。

    ……

    宴会之后,安塔妮亚径直跟着皇后去了她的房间——没有忘记请侍者给麦尔西伯爵带个口信。

    伯爵先生恐怕又要摇头叹气了,安塔妮亚有些心虚地想。但她此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到侍女从外面关上了大门,安塔妮亚踮起脚,凑到皇后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您应该成为女王。否则他一定会杀死你。”

    叶卡捷琳娜听到这句话竟然没有半分惊慌,只是微微皱眉,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目光从门口扫过。

    安塔妮亚认认真真地继续说:“陛下,您放心,我不会跟麦尔西伯爵说的。我只是不能忍受皇帝那样对待您——我很喜欢您。”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您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可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帮上您的忙。毕竟没有人会怀疑我身上有阴谋。”

    叶卡捷琳娜被她严肃的神情逗笑了:“感谢奥地利大公爵小姐的承诺,这对我很重要——不过暂时还不用。”

    她蹲下身,将安塔妮亚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是我让那位骑士先生告诉彼得我没有站起来的。”

    他是她的人。

    嗯,还是她的男人。

    “你要知道,人们总会同情遭受不公平压迫的弱者。”她意味深长地冲小姑娘眨眨眼,“这个国家,是由人组成的。”

    安塔妮亚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顿时怔住了。

    叶卡捷琳娜拿起小圆桌上的烛台,牵起她的手,笑眯眯地问道:“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你想听故事吗?”

    ……

    夜已深了,皇后的寝殿与皇帝的活动范围距离很远,这一片宫殿已经一片寂静。

    “从前有一个小公主,她并非国王的长女,也不是儿子,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皇后一边走,一边轻声讲着,“后来,她嫁到了遥远的异国,为此甚至学习了新的语言。但异国的王子并不喜欢她,她也吃了很多苦头。”

    安塔妮亚静静地听着,已经猜到叶卡捷琳娜在讲什么故事。

    这是她们人生故事共同的开端。

    “但她没有绝望。她相信,上帝既然要给她王冠,就一定会保佑她。”

    “而且,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朋友。他们帮助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不放弃,不气馁,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改变了命运。”

    说到最后,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已轻得近乎微不可闻。她在一道木门边停下了脚步,拧动上面的金色把手。

    木门打开的瞬间,安塔妮亚屏住了呼吸。

    高达数十米的庞大木架上,排列着满满的书籍,扑面而来纸张与陈墨悠远的香味。

    “这是冬宫西侧的敦尼克书房,理论上只有我和彼得才能来,”叶卡捷琳娜举高了烛台,“但他对读书丝毫不感兴趣,何况这里离他的寝殿几乎是对角线,所以他从来不来,这里平时基本没有什么人——所以我有时候会在这里藏点什么东西。”

    蒙着闪亮牛皮的一册册书籍被磨得发亮,原本鲜艳的色泽也在阳光、烛光和空气的侵蚀下泛白。

    “嫁给彼得十几年,我没有一刻不想逃离这里,但我走不了。所以我读了很多书。”

    “比如这里,”她擎着烛台照亮了一整架厚厚的史册,“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读完了这里的十卷德国史、二十卷俄国史和欧洲史,之后又读了四卷哲学史——我尤其喜欢伏尔泰的作品。读完《哲学通信》之后,我把他其他的所有作品都找来看了,包括他的小说,比如《老实人》,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安塔妮亚忍不住有点心虚地捏了捏衣角。

    她上辈子年轻时,几乎从来不读书。对于肤浅又有无限选择的她来说,那些冗长又无趣的东西,哪里比得上欢乐的假面舞会、精致的珠宝和衣裙、谈笑风生的密友们有趣呢?

    她曾见过伏尔泰。那位老人在路易十五去世后得以重返巴黎,比一国的君主到来更加轰动。可在接见他的前后,围绕在她周围的人谈论的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的私生活——大思想家早上醒来时,怀中躺着的女子是黑发还是红发?

    她知道他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一位名人。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