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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那是90年代中期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天天跟在师父的屁股后面指天问地,直问到师父拎着拐棍儿追着满山跑。日子像流水一样在不经意的流过,转眼就是深秋时节了,原以为,是年也会不知不觉的匆匆而过,直到那个人来到师父的小庙上,却打破了一如既往地宁静。

    那是位年逾花甲的老道长,他姓秦,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中等身材、国字脸、高颧骨、两道花白的浓眉直插入鬓、一对豹子眼、深眼窝、高鼻梁、方海阔口、五髯长须、铁青的面皮一丝也不动,看不出喜怒哀乐。

    秦道长自从进了中堂,便自顾自地坐到了师父下垂首的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只有那对深邃的眸子时不时发出似乎可以看透灵魂的光芒。师父让我们准备好了素茶、素果,待得将第一盏茶送到秦道长的桌前,师父方才端起小盖碗细细地品了起来,良久,师父慢悠悠地打开了话茬:“秦道友请了,您不在茅山清空观罗汉竹林清修,来贫道这里,有什么事吗?”

    秦道长双目微睁道:“蒋道兄有礼了,昔日终南一别,截今已有数载了,故此特登门造访,以解思念之苦。”

    “既然如此,”师父微笑着品着茶:“那贫道就让娃儿给您打扫一间净室,您暂请安歇罢。”想了想,师父又笑道:“可是说,贫道这小庙也就巴掌大的地方,云房(道士居住的房间)窄小,实在比不得贵仙山清雅啊。”

    说到这里,师父就让我们为秦道长收拾房间不在话下,却说秦道长,看到师父作势踱着步子往后堂去了,面露急色,开口道:“道兄且慢,贫道来此,却是有事求助。”

    “说吧,什么事?”说着,师父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秦道友就是秦道友,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样,有事吧?有事就请直说。”

    秦道长露出满面的无奈道:“蒋道兄偌大的年纪,还是这么爱开玩笑。”咳嗽了两声,清清嗓音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道兄可还记得苏州的真庆宫吗?”

    “当然记得了,”师父明显愣了愣神,“真庆宫可是座大庙,据说是两晋时候就建成了吧。”

    “是啊,”秦道长继续说道:“这真庆宫有个下院,叫做‘万神宝阁’,说来也是明朝时候皇王敕建的。在清朝末期,太平天国有个忠王叫李秀成的,攻入苏州后强行建立所谓的‘女营’,便是将良家女子聚而yín之,当时有数百女子逃难入‘万神宝阁’中,不想那李秀成残忍已极,居然防火焚阁,以致死者不计其数。”说到这里,秦道长把满嘴钢牙咬的咯咯作响,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师父长叹一声,喟然道:“事情早已过去百年了,想来那些妇人也当再生人天了罢。”

    “是啊,”秦道长缓了缓神色道:“后来民国时期不惜重金重修‘万神宝阁’,而不久后却又焚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之中。”

    “哦?”师父掏出一根生胡萝卜,边咬边说,“记得看过一篇叶圣陶先生的文章,说是那只是一场意外之火。”顿了顿,师父接着说道,“此事,贫道想来也甚是奇怪,想那‘万神宝阁’,第一层供奉的就是勾陈大帝并雷部三十六位元帅,第二层是紫微大帝并二十八宿神君,第三层后土大帝并六十元辰甲子。便道是年运岁凶,也不知是哪路凶神敢在此处逞凶?”

    “道兄此言不差,”秦道长站起身形,迈步来到门边,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继续说道,“上个月,贫道一位在‘万神宝阁’附近修行的师侄突然来信,说是,他那里出现了一桩怪事,先是村民在那‘万神宝阁’的院子里发现了几具血肉模糊的骷髅,当地只以为是有猛兽袭击所致,故此便由村里出面找了几位猎户往周边的大山里寻觅,不想去了三个猎户,死了两个在山里,出来的一个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说是山里有成了气候的妖孽作祟。”

    听到这里,师父那原本笑眯眯的面容忽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双眼也瞪得炯炯有神,只听秦道长继续说道,“那村里听说有妖怪,当时就乱了阵脚,大家七拼八凑,凑了些财物找了一位‘高僧’前去‘降妖’谁想,那‘高僧’说的挺好,结果到了山脚下,还没等进山就被吓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于是乎,他们就找到我师侄了,我师侄去现场看了看觉得问题比较严重,便发挂号信请贫道出山帮忙,贫道合计着,这‘降妖伏魔’本是您蒋道兄的拿手好戏,怎敢自传?便专程带着徒儿,来到你们武当山了,想着,烦请道兄您。。。。。。诶?道兄???您在干什么???”

    “贫道在收拾法器啊,”师父说着,拎起拐棍儿敲了我屁股一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出发,现在这年头,遇到个凶物不容易啊。去晚了就没了,赶紧呐,诶?你去书房做什么?你要是有力气,就把这包胡萝卜背着,拿着路上吃。。。”

    于是乎,日落时分的山道上,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俩老道捋着长胡子拄着拐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后面跟着一个满脸“喜悦”肩上背着一大包胡萝卜的半大少年。。。

    一路无话,进了火车站,见到了秦道长的徒弟王持山,据秦道长说,是怕他太累所以就让他直接在火车站候车室等着我们师徒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道友,但见此人生的:面如冠玉、一对挑子眉毛、丹凤眼、大耳垂、鼻直口宽,头上银簪别顶,浑身上下一套雪白的汉装,手把折扇,背后背着一把松纹古锭剑,脚上一双崭新的靸鞋,身边放着一个厚重的白色拉杆箱,端的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微微颔首,算是顶过了礼,便跟随各自的师父一齐上了火车不在话下。

    随着一路颠簸,师父与秦道长是无话不谈,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一会儿神系一会儿符箓,一会儿说说明太祖一会儿说说汉武帝,端的是相交甚深的老友重逢。我与王道友闲着无聊,便下象棋解闷,小孩子下象棋嘛,结果可想而知,不一会儿就挣得脸红脖子粗。

    一会儿王道友阴恻恻的狞笑声响起:“将军~”

    “诶~等等~等等~我的马~诶?我的马。。。”一会儿响起我的惊叫,“师父~他欺负人~他的象过河将我军了~”

    秦道长不时回一句,“嗯?象不能过河吗?谁说的?我教的都能过河啊~”

    “。。。”,“。。。”。

    路上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苏州,待得下了车,投宿住店不表,单表旦日清晨,我们师徒四人来到了“万神宝阁”的残破院墙前。

    却说那“万神宝阁”,原先时候也算得上是座大庙罢,占地少说也有几十亩了,现在却是一片败絮之相,墙塌瓦崩,枯草环伺,断壁残垣之间满是沟壑纵横。残存的砖石上尽是烟熏火烧的痕迹,墨色的焦炭上爬满了绿色的青苔。晦隐晦暗,一股子霉烂的腐臭,直透心肺,让人不得不捂住口鼻。那些偶尔支起的断壁上,挂满了不知名的蜘蛛网,大的小的、花花绿绿的蜘蛛随处可见。地上还有些打破的陶瓷瓦罐,罐口上贴着的黄色符印已经随着年代的冲刷变得苍白而无力,上面的墨迹早已模糊的不能够辨认了,朱红色的印泥也已经斑斑驳驳,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师父弯下腰,捡起一块连着符印的陶罐残片,仔细地看了起来,过了半晌,不由得眉头紧锁,又从那吹弹可破的符印上捏起什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后撒入口中,闭着眼睛用舌尖品了品,“嚯”的一声吐出口去,对着秦道长叹道,“秦道友,这地方以前不是个纯粹的朝拜殿啊。”

    秦道长疑惑地接过师父手中的残片,仔细地看了起来,这时师父继续道;“此间烧制的陶罐用的是赤土,并且在烧制之前加入了硫磺、丹砂、雄黄、白丹等物,这不是普通的罐子,是。。。”

    “这难道是传说中用来封妖的‘伏魔瓮’?”秦道长诧异地说道。

    “想来是了,”师父郑重地说道,“如果这真是‘伏魔瓮’的话,此间便绝非朝拜殿那么简单,如果贫道所料不差,这地方之前应该是个伏魔封妖之所。按照记载,如果三层大殿供奉的是勾陈、紫微、后土的话,那么是不是少了什么?”

    “少了玉皇大帝,”这个时候,我突然插进话去,“这里供奉了四御四皇上帝中的三位,那么少的一定是玉皇了,但是师父,弟子不懂这是为什么?”

    师父转过头,皱了皱眉,显是不喜欢我这个时候说话,但是还是耐心的解释道:“我们都知道,这玉皇大帝有两种化身,一是‘玄穹高上帝、玉皇大天尊’是供十方善信祈福祝祷所奉,而另一种则是‘玉皇赦罪天尊’教内也叫‘阴玉皇’是专门请来解除罪孽、超阴度亡的。据记载,此处自下而上分别是勾陈、紫微、后土,这三位祖师神阶皆低于玉皇,而不加供玉皇,许是他庙中有单独的玉皇殿,不过为师更担心的是。。。”说到这里,师父的生意已经低不可闻。

    “小娃儿,”秦道长接着师父的话题说道,“你师父担心的是此处之前应当是有地宫的,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么这个地宫一定就是用来‘镇妖伏魔’的了。而这个地宫的阵眼很有可能就是一尊‘阴玉皇’圣像。”秦道长转过身去,捋了捋胡子,又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布局的一定是个高手,这是绝对的大手笔啊。”

    讲到此节,师父与秦道长双双负手转身,带着我们朝不远的村子里走去。不消片刻,到了村子中,找到了秦道长的师侄,那是个红脸的壮年汉子,姓白,叫什么早已记不住了,姑且就叫声白道友吧。

    白道友见到了秦道长,深深地做了一个揖,恭恭敬敬地将我们让进客厅,奉上香茶,分宾主落座,并互相引荐了之后。白道友开口说道,“万分感谢师叔、蒋道长及二位师兄在百忙之中赶来,”又打了一个稽首,继续道,“最近这一代都不是很安全,自从那‘万神宝阁’闹邪以后,村子里的家畜便经常在深夜哀嚎惨叫,吓得村民们只得躲在房间内,紧锁大门,灯都不敢点,早上起来看时,家中养的牛羊都是血肉模糊的骨架,内脏满地都是。现在村民们到了晚上更是家家关门,户户紧锁,日头落了西,便没有人敢在街上行走了。同时,离村子旁边大山近的村民说,那山里到了晚上就会有怪叫声传出来,有时像牛吼,有时像金属摩擦的尖锐声,那寒意让人由内而外的打颤,所以很多村户都搬到他乡的亲戚家里居住去了。加之,之前曾经找过那个冒牌的‘圣僧’又被坑去了很多钱,现在家家户户吃饭都快成问题了。”说着,白道友竟自顾自的给师父和秦道长跪了下去。

    师父和秦道长对视了一眼,双双伸手搀起了白道友,并由师父开口说道,“不知道你可认识,那座山的山路?今夜可敢带我们去看看嘛?”

    白道友努力地抹了抹发红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弟子认识,只要您二位想进山,弟子随时听候调遣。”顿了顿,白道友继续说,“这二位小师弟是不是不要进山的好,还是留在弟子家里吧,进山太危险了。”

    师父不等他话说完,便抢着道,“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带他们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听了师父的话,我下意识偷瞄了一眼淡定的王道友,只见王道友诺诺地向秦道长伸出了三根手指,秦道长一脸无奈的回了一根手指,紧接着王道友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伸出两根手指,秦道长无奈地点了点头。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位王道友非常喜欢喝“珍珠奶茶”,每次跟着师父出门做事,总是要央求师父给他买奶茶喝,方才就是跟他师父在“讨价还价”呢。不过,人生这种事情很难说,现在的王道友居然真的在无锡开了一家名字叫“望月饮”的奶茶店,据说他将上清派的符法融入奶茶中,不但解渴还可以治病,这倒是后话了。。。

    走在进山的小路上,两边都是阔叶的参天古树,山风吹过树叶哗哗的作响,道不尽一股凄凉,江苏的山风没有北方那么猛烈,但是其中难免夹杂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和一丝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