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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沐秋很早便注意到那个女孩了。

    她和苏沐秋一般岁数,他们总能在同一间教室里相遇。她模样瘦小,肌肤洁白,总是梳着一个不怎么齐整的马尾辫,清清静静地坐在角落一隅,不言也不语,注视着面前的一片虚无,脸上是不符合年纪的严肃静默。

    苏沐秋有时觉得她像是一朵安静的小花,长在清凌凌的溪水边;有时又觉得她像是远山上的积雪,皑皑的,玲珑又写意。

    那时,苏沐秋确实是不认得她的,只当她是遥远的花,缥缈的雪,静谧地开,寂寂地落,并不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的涟漪。

    但是,她却在那个傍晚到来了。

    当时的苏沐秋怀抱着小小的沐橙站在窗边。天边是一抹火烧般的橙红,耀着庄严的光。他曾在课上听孤儿院阿姨不无骄傲地讲过他们杭州的西湖十景,他对苏堤春晓和曲院风荷兴致缺缺,却唯独钟爱那压轴而来的南屏晚钟。也不知为何,“南屏晚钟”这四个字总能在苏沐秋小小的心灵中牵引起无比类似于圣洁的虔诚感受。他总是在日暮时分在窗边眺望远方,试图在漫天的霞光间聆听南屏晚钟在天地间庄重地回荡。可惜,他所在的孤儿院距离西湖委实山遥路远,他所能捕捉到的,也不过是寂寥的簌簌风声。

    饶是如此,他却依然每天眺望夕照,将此视为乐此不疲的游戏。他总是在孤儿院里扮演最乖巧的孩子,在沐橙面前扮演最可靠的兄长,而唯有那几分钟的夕阳是他的。他可以在被金光染色的浮云之下侧耳倾听,捕捉晚风送来的音讯,向远在天边的佛祖许下心中的祈愿,直到夕阳和浮云被夜色鲸吞。

    哪怕,年幼的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从佛祖那里求得些什么。

    而这一天,正当他凝望落日余晖时,他听见了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也是清凌凌的,像是积雪消融而成的淙淙的溪流。

    他回转过头,见眼前的女孩被夕阳映得金黄。她在看到他的瞬间有一瞬的睖睁,而后,她静默的表情渐渐松动,眼角眉梢有了一丝活泛的笑意。苏沐秋注意到她的眼睛,小小的,像是一对弯起的月牙,月牙里亮盈盈的,盛满了光。

    雪和花被赋予了生命,她不再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美丽意象,却是活生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成为了一个有了温度的女孩。

    在那个瞬间,他感到耳廓边有晚风拂过。血红色的落日没去了,金灿灿的浮云飘走了。只有悠远的晚钟声,第一次隐隐约约地在他的背后当当作响。

    她叫党晴,是个弃婴,名字是孤儿院里胡乱起的,但是却比其他人都好听。苏沐秋喊她小晴,读到晴字时嘴角高高咧起,像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走进了苏沐秋的生命,也带来了她奇妙的故事。她搬来小马扎,坐在他们兄妹面前,试图说服他们相信她看得见鬼魂,是受他们母亲所托而来。她说得头头是道,沐橙很快地相信了她。苏沐秋呢,一半相信,一半不信;有时相信,有时不信。六七岁的孩童,本来就是一团形状模糊的水,朝令夕改,可以变成任何的形状。他什么都愿意相信,也什么都敢于质疑。只是,他从不将他的怀疑显山露水,只是微笑着坐在两个女孩身边,看小晴向沐橙描摹她母亲的模样。她说话的时候神情认真又恳切,咬字清晰,赏心悦目,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于是,在那之后,每一天的傍晚,苏沐秋都不再看夕阳了。他会将自己和妹妹的黄昏时分留给小晴,以及那个活在她叙述中的幽蓝色的母亲。沐橙聆听他们的母亲,而苏沐秋看小晴。

    虽然相熟了起来,但是小晴的表情并不算多,在许多时候,她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忧郁与疏离,变回了遥远的雪。这个时候,苏沐秋便喜欢逗她笑,让她的表情重新变得生动。他喜欢看小晴带着笑意的弯起的眉眼,喜欢她走路时一跳一跳的马尾,喜欢她投向自己的亮晶晶的眼神——这种关注的眼神总能让他感到格外的骄傲与满足。于是,每当意识到小晴正在凝视他时,他便会挺直背脊,做什么都比以往要用力了一些。仿佛只要她将清凌凌的视线投向他,他便能成为一个无往不胜的英雄。在和她同班的课堂上,他很用心地倾听,快速地破解难懂的谜题,响亮地在键盘上敲打出一首交响。哪怕英语是他唯一不擅长的学科,但是没关系,他可以去请教宁萱姐姐,学着宁萱姐姐的模样,一字一句将鬼画符般的英语单词读得字正腔圆。在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他总能感受到小晴向他投来的视线,这让他更加得意洋洋、神采飞扬。

    后来,苏沐秋又发现,自己变得有些爱捉弄小晴。有一回,他和小晴正并肩走在路上,也不知她说了一句什么话,使他玩心忽起,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好不容易梳得齐整的头发薅成了一团鸡窝。小晴一脸惊恐地抬起头,问他:“你干嘛!”他则混不吝地耸耸肩,笑着说:“看你没睡醒,帮你晃晃脑子,清醒清醒。”

    七八岁的男孩,正是最顽劣的年纪。哪怕沉稳温柔如苏沐秋,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一个初长成的小小恶魔。那是一只善良的、无伤大雅的小恶魔,它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喜欢调皮捣蛋,想要偶尔地犯个混,在自己欢喜的人面前耍个宝。

    小晴是不是他喜欢的人?他其实并不十分确切地知晓。他只是朦胧地知道,小晴和沐橙是不一样的。他绝不会对沐橙产生那种轻盈的顽劣的心,每次抚摸沐橙的头发时,也只是温柔地,和缓地,带着兄长的疼爱。

    那时,院里的一些同龄的早熟儿童已经开始满嘴挂着喜欢,说某某喜欢某某。而那被指名道姓的某某也自豪不已,仿佛“喜欢”是一种从儿童一步跨越成大人的标志性动作。苏沐秋却觉得他们都幼稚,也觉得太过廉价。他深觉自己年纪有限,很难用他孩童的语言去捕捉并定义那种微不可探的情愫,但却已经有意识地将小晴和沐橙一样安排进了自己的未来里。

    孤儿院的阿姨们总是夸赞说他聪明,到年纪了可以送到外面去读书,以后准能考上个本科。她们总将“外面”挂在嘴边,仿佛孤儿院白色的围墙之外,藏匿着一整个世界的美好。他很喜欢这种关乎未来的假设,他想象的未来都是美好的——他会离开孤儿院,去外面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买下一个房子,把沐橙和小晴接到身边。他们三个人仍会在每天的黄昏之下对坐,她仍然面色清冷却又庄严恳切地为他们描摹早已逝去的母亲。远方有南屏山的晚钟敲响,时光静谧地流淌。晚霞过后,月亮便会升起。他望向她弯起的眉眼,仿佛凝望着一对天真的月牙。

    可是,有一天,小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把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

    小晴张口,没头没尾地说道:“苏沐秋,我也想当你的妹妹。”

    苏沐秋一瞬睖睁,想象着自己如武侠剧中受到内伤的侠客一般喉头一甜,低头吐出了一口鲜血。但苏沐秋不是侠客,他受的此内伤也绝非彼内伤。于是,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花了几秒钟调整自己的表情,而后朝她温和一笑:“行啊,小晴妹妹。”

    那一天晚上,他来到水月洞天,打开自己辛苦修好的收音机。在滋滋作响的噪音中,午夜电台准时播放。女主持人应当是有了些年纪,总爱挑选一些已经被时间摈弃和遗忘的歌曲。这一天,她娓娓地讲述了一个俗气又感人的暗恋故事,随后播放了一首《南屏晚钟》。

    苏沐秋从前只知道南屏晚钟是杭州十景,是南屏山上净慈寺内传来的悠扬的钟声,没有想到,这居然还是一个有关青涩初恋的意象。少女在森林游玩时遇见心仪的男子,可是天公不作美,忽降大雨。等到雨势初歇,那心仪之人早就没了踪影。惆怅的少女在林间徘徊寻觅,可是回应她的只有随风飘送的南屏晚钟。

    苏沐秋躺在草坪上,由着歌声轻缓地流淌。他听见温柔的女声唱道:我匆匆地走进森林中,森林它一丛丛。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只看到那树摇风。

    他的心中落满了暮色。

    妹妹就妹妹吧,只当她是个和沐橙不同的妹妹。

    在顾爷爷到来之前,没有人想到被收养的人会是小晴。

    特殊的面试结束之后,小晴被顾爷爷带出门玩耍了。苏沐秋领着沐橙走在孤儿院洁白的走廊里,觉得自己的灵魂失了一半。他忽然很想找个人大哭一场,但又觉得自己的伤感像是无根的浮萍,没有道理,毫无意义。于情于理,他都该为小晴感到高兴——她可以离开这见鬼的孤儿院,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顾爷爷是从“外面”来的不速之客,他一出现,便轻而易举地将小晴带到了苏沐秋朝思暮想的未来里。他想象着小晴走进属于她自己的小小卧室,黄昏降临,房间里的一切都流转着令人心动的光辉。她衣着光洁,垂眸细读一本心爱的小说。

    他实在没有理由为她感到悲伤。

    可是,他却还是难过,难过极了。

    连小小的沐橙都察觉到了异样。小姑娘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攥了攥他的袖子,问他:“哥哥,你今天……不高兴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颇费了些力气整饬自己的心绪,而后朝沐橙笑了:“没有。今天小晴姐姐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等她回来后,我们要记得恭喜她。”

    小姑娘没有再起疑心,认真地点了点头,记住了哥哥的嘱咐。随后,她也确实照着苏沐秋的吩咐恭喜了小晴。可是,苏沐秋自己的心脏却始终浸泡在一汪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水之中,连一句恭喜都几乎难以启齿。

    那一晚小晴的兴致也并不高涨,看不出分毫被收养后的喜悦。苏沐秋上前,像往常一样不由分说地揉乱了她的头发,轻声道了一句恭喜,心中却是一片寂寂的凄凉。

    他邀请小晴光临他的水月洞天。他们在小小的草坪间抬头仰望无星的夜晚,聆听午夜电台的故事,随着流淌的歌声一起飞行。他忽然好奇:究竟是怎样寂寞的人,才会和他们一样在这样一个无眠的午夜在同一片磁场相遇。

    苏沐秋喜欢的女主持人在那一晚播放了《天若有情》,他的心中的雪也在缓缓地飘。他竟不敢抬眼去看身边的女孩了,仿佛她又变成了一捧晶莹的雪,哪怕再怎样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却终究要渐渐融化。

    那还不如放手,让她离开。

    那天晚上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对小晴说了许多话,都是些面向妹妹的语言,是适合对沐橙说的语言,却并不是值得对小晴说的。小晴听了这许多胡言乱语后,却只说了一句话,一句刻骨铭心的话:“沐秋,我特别崇拜你。”

    他长久地愣了愣,想伸出手,却又犹豫地收回。

    可是他想要的不只是崇拜啊……

    小晴离开后,他又开始看夕阳了。

    在发现宁萱的惊天秘密后,孤儿院也变得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他处处护着沐橙,又处处留心着蛛丝马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每天都疲倦不已,连水月洞天都不常光顾了。在那愁云惨淡的日子里,暮色仿佛化为了他那已不在人世的母亲,在每天的黄昏如期到来,轻抚他的脸颊,将宁静归还给了他的心灵。他趴在窗边,凝视着灿烂的浮云,想要再度从风中捕捉来自南屏山的悠远晚钟。可是,他却再也没能听见钟声,仿佛那庄重的晚钟也随着小晴一起离开,只给他留下了一片夕阳的红色。

    再度看到小晴,已是时隔两年。他和沐橙离开了孤儿院,在大年三十的夜晚,他们蜷缩在寒风阵阵的天桥下,凝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那是人间的团圆,却从来不属于他们,没有一个家向他们敞开大门。哄睡了沐橙后,他环抱着双臂徒劳地取暖,抬眼望向头顶绚烂的烟花。寒冬呼啸的风刺痛着他脸颊的伤口。他忽然觉得,自己想象的未来破碎了。那些关于未来的瑰丽的理想,就如同这头顶的烟花,只一瞬的灿烂,而后便化为了一地的灰烬。初中,高中,大学,全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乌托邦。他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进入了人间。

    斑斓的烟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眨着眼睛,只觉视线微微模糊。

    而在这时,他听见了小晴的声音。清凌凌的,依旧如青山上的一抹覆雪。

    他回头,望见了小晴。她长大了一些,清丽洁白的模样,如雪又如花,被包裹在温暖又得体的衣装之中,当真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了。他知道,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小晴了,而是顾熙华,一个连名字都闪着动人的光华的姑娘。

    真好。真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