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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杭州迎来了戊子年的春节。大年初一,万象更新。我和苏家兄妹并排坐在沙发上看昨天春晚的回放,赵本山和宋丹丹的白云黑土组合每年都能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当时谁也没想到这是他们这个组合最后一次出现在春晚的舞台上了。

    然而,苏沐秋却笑不出来。他木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心思正飘离在别处。

    这时,爷爷走过来,拍了拍苏沐秋的肩膀,示意他过去。于是,我也不能安生地看小品了。我竖起了耳朵,微侧过头,用余光捕捉爷爷和苏沐秋的秘密谈话。

    爷爷似乎向苏沐秋提出了一些建议,苏沐秋偶尔点头,但更多时候却在摇头。一番僵持与拉锯,两人终于像是谈好了条件,爷爷转过头,和静静伫立在房间一角的苏阿姨点头致意。

    那时我便知道,爷爷想出了妥善安置苏家兄妹的办法。

    没想到,平时性子温平的苏沐秋在大事上也是个犟脾气。他不愿接受爷爷的施舍,但是顾虑到沐橙还小,便松口说他要向爷爷借一笔钱,一年内一定如数奉还。爷爷手边流动资金不多,跑了好几个银行,给兄妹俩留了三万块。在回上海前,爷爷瞒着苏沐秋,买了瓶飞天茅台给他的杭州老友,嘱托老友多多照拂这两兄妹。这位老友喝了茅台,也算是讲义气,帮兄妹俩介绍了房东安顿了住处不说,还主动提出可以帮两人解决就读问题。苏沐秋自己婉言谢绝了那位老友,但是却还是让沐橙去学校里读书了。

    纵使我们生长在孤儿院,可是从小耳濡目染,也都下意识地认可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要念书念得好,纵使是像我们这般的弃子,也能拥有流光熠熠的未来。所以,后来的我试着劝过他很多次——钱可以以后再挣,但是书还是得读,他脑袋这么好,一定可以读出来。但他犟脾气上来,一句都没听进去,依旧我行我素。我当时气极了,骂他根本就不该属耗子,就应该晚几个月出生,分明就是一头犟牛犟牛犟牛!

    但是,他却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泄了气。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抬起眼睛看我,微笑着对我说,小晴,我知道你的安排是最好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心里过不去。

    我伫立在原地,微微哑然。

    他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对付我。我从来都不愿意让他心里难过。

    可是这个时候他的笑容明明很难过。

    苏沐秋的决定让我十分感伤,仿佛我追逐了半生的光忽然黯淡了下来。但是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他。我知道,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自责与愤怒。他想要帮助宁萱姐姐,想要保护沐橙,可是他在宁院长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最终只能玉石俱焚,连累着沐橙也被赶出了孤儿院,更是丝毫没有帮到宁萱姐姐。与此同时,他知道依靠他人施舍而活,终究是寄人篱下。宁院长差点得逞的事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害怕社会浮沉人心险恶,沐橙又会遇到宁院长这样的人和危险。他要沐橙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看他人眼色,不用颠沛流离,不用零落成泥,他要替她挡下所有的阴霾灾厄,让她的世界只有光明。

    于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不过是牺牲自己的未来,以换取沐橙的未来罢了。

    那个聪明又好学,成绩一骑绝尘,原本能够进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和最好的大学的苏沐秋,他亲手埋葬了自己应有的前程,穿上破旧的牛仔裤和黑色毛衣,套上我留给他的那件鸭绒衫,在料峭的冬日走出门,就这样到人间去了。

    回到上海后,我伤感了好几天,终于又想通了一些。苏沐秋在我心中依然是一个英雄,只不过变成了一个充满悲情|色彩的英雄。他没有选择的人生,我要替他好好过。我翻出了自己上学期的课本和笔记,收齐整理打包,决定下次去杭州就给苏沐秋兄妹带去。在那之后,我一改之前对学业混不吝的态度,刻苦用心地读书。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为我自己而读书学习,我正连着苏沐秋的份一起学习。苏沐秋是掉下悬崖的杨过、张无忌、令狐冲,我便是他的雕兄、白猿、风清扬。我总是会想象着,若没有宁院长的那桩变故,此时的苏沐秋也一定和我一样,穿着过分宽大土气的校服,坐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弓着背低着头,为着一两个灿烂的六月而奋笔疾书。我得把他错过的东西都记下来,用脑袋记,用笔记,等到再次见到他时,要将这些东西写成武功秘籍,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爷爷见我这个成天上学浑水摸鱼的小把戏忽然开窍用功了,虽然摸不着头脑,倒也乐见其成。爷爷这老家伙对我是很不错的,虽说他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但是倒一点都没耽误我正常的学习。只有在双休日,他会把我带去他的店里看他工作。兴致上来了,他才会拨冗教我一些小知识——八卦风水,奇门遁甲,乃至西方的塔罗占星,应有尽有。我还记得自己被他领养后学习的第一个知识便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我从小脑子就不好,考啥啥记不住,以前都靠好心的鬼魂帮我蒙混过关,如今却是不能指望那些鬼魂了。于是,这区区八门让我背得很是痛苦,手心为此挨了不少打,终究也没能记全。要我现在背,大概也只能记得什么死门居西南坤宫,惊门居西方兑位,伤门居东方震宫,杜门居东南巽宫,景门居南方离宫,开门居西北乾宫,休门居北方坎宫……还有一个是啥来着?

    这不重要。总之,虽然我起步晚,开窍晚,是一只先天不足的笨鸟,桩桩件件都比那些受父母庇佑呵护长大的孩子要慢一些,但是有心人天不负,倒也算是跌跌撞撞地扑腾着翅膀起飞了。

    我的思绪飘回了2022年。爷爷将苏沐秋引到了房内,招呼他坐下。鬼魂原本并不能如我们活人一般在椅子上就坐,然而在爷爷这里不同。他房间里的一景一物,小到一个紫砂茶杯都是施过法术的,不仅人能碰得,鬼魂也能碰得。爷爷用他几十年的道行,打造了这么一个勾连了生与死的小小空间。苏沐秋昨天才刚刚熟悉作为鬼魂对一切无依无靠的感觉,如今骤然来到爷爷的房间,便如同在顷刻回到了人间,一切都重新变得脚踏实地。他好奇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似乎正在努力回忆自己作为一个人时的感官知觉。

    “那台子上放的水果啊零食啊,都是贡品,你也能吃,随便吃。”爷爷的指示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向房间正中央的供桌走去,试探性地朝一个鲜活饱满的橘子伸出了手,果然将那颗橘子牢牢地抓在了手里。他扭过头,朝我笑了,眼睛晶晶亮亮的,写满了惊喜。他仿佛是在向我炫耀,说,看哪,小晴,我还能触碰东西,我还没有完全死去。

    他的这番小小的喜悦却让我的鼻尖陡然酸涩。

    我想到了过去。他曾经可以拥有一切,他曾经值得拥有一切。可是,为什么,上天总是那么薄待他。每当他的生活出现一星半点的转机,上天便要立刻布下狂风暴雨,让他在顷刻失去一切,直至一无所有,成为一缕孤寂的幽魂。

    可是,哪怕是在这已经山穷水尽到了极限的境遇里,他却还能为着这一点点小小的惊喜而快乐。

    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即使到了如今,苏沐秋,你是否也能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呢?

    爷爷让苏沐秋自在一点,在房间里随便看看,而后叫上我,带我进了里间,锁上了门。里间和外间不同,如果说外间是勾连了人与鬼的互动空间,那么里间便是彻底杜绝了鬼魂的独属于生者的人间。以往,如果生者有什么不能让逝者听闻的秘密需要和爷爷讨论,便得进入这个秘密的里间。爷爷锁上门后,又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番,确信不可能有鬼魂突然之间破门而入,他这才转过头来,望向了我。

    爷爷的这番举动让我心中一沉。

    他有事情要告诉我——而且,是关于苏沐秋的。

    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攥住了自己胸前的毛衣领子,等待着爷爷的宣判。

    “这人没死透。”

    虽然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爷爷的话依旧让我在瞬间大惊失色。

    “这话怎么说?怎么个没死透法?他都已经死了七年了!”是我亲眼看见苏沐秋躺在血泊中,也是我亲眼看见苏沐秋被装进棺木推进火炉,更是我亲眼看见苏沐橙捧着苏沐秋的骨灰盒埋葬在南山公墓。尘归尘、土归土,这么多年。

    “这个嘛……说来话长。”爷爷在里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摆出了要卖关子的腔调。他这人就是这样,你越是着急,他就越是不说,还美名其曰通灵人士要保持神秘感。他拾起八仙桌上的一把扇子,轻轻地扇起了风。他手中这柄沉香折扇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题着“怪力乱神”四个大字,据说是某位著名书法家赠予的。见他不正面回答我,我便急得伸手要去夺他这柄心爱的折扇撕成两半,爷爷这才服了软,向我道出其中门道。

    他说,一般而言,身死如灯灭,七魂六魄便会自动离开身躯,飘然远去。然而,苏沐秋却是一个罕见的特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他的魂魄率先离开,直接来到了七年以后。身体找不回魂魄,变得羸弱不堪,然后才真正走向了死亡。

    “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苏沐秋的魂魄没有先一步离开身体,或者他的魂魄及时回归了身体,那他并不一定会死?”

    “聪明的。”爷爷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人早就没了,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皱着眉头问,“难不成您还能把人送回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