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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前往火车站前,我给爷爷布置了两个任务:第一,找到苏阿姨,让她和苏沐秋母子团圆;第二,找到老余师门的人或鬼,问问清楚救活苏沐秋的法子。

    爷爷老大不情愿地嘟哝着“我是侬佣人啊?”,但是倒也没有拒绝。

    在苏沐秋死后,我学会了一个道理:满极必损,盈极则亏,大喜与大悲往往同枝而栖。即使时隔多年终于和苏沐秋重遇,我也不敢放任心中狂喜,始终审慎而警觉,只怕须臾转瞬,得而复失,乐极生悲,一切皆渺然如烟。

    因此,即使心怀如此巨大的秘密与希望,我却也愁眉难舒,整个人的状态反而比刚才更加惨淡。在去杭州的火车上,苏沐秋看出了我的心事重重。他或许也猜到方才爷爷背着他和我讲了些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说,他便也没有开口问。他一直都是如此温柔。

    作为一缕亡魂,他原本大可以抛下我,直接去杭州——鬼魂的移动速度可比人快多了,也不用经历旅途的奔波。但是他还是决定陪我一起坐火车。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我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来来回回坐了无数次。在苏沐秋死去以前,这往往是我最心潮澎湃的时刻。我常常窝在舒适的座位里,怀中抱着我想要送给苏家兄妹的物资和“武功秘籍”,期待着自己与苏家兄妹的又一次重逢。

    我第一次独自坐上这班从上海开往杭州的火车应该是在2008年的夏天。那年暑假我从小学毕业,从爷爷这里讨了许可,兴冲冲地拉着行李奔到杭州。我收到过苏沐秋的消息,说他在吴山路上的一个老旧小区里租了房子,那里地段好,房价贵些,但是胜在离沐橙学校近,她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放学后也能早些到家。苏沐秋找到了活儿干,虽然勉勉强强,但是和沐橙两个人糊口还不算问题。

    我到了杭州东站,并没有径直去苏家兄妹的新家,而是先打了车去吴山花鸟城。爷爷在我出发前额外多给了我两百元,让我先去花鸟市场买一盆蝴蝶兰庆贺苏家兄妹的乔迁之喜。老人家的礼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却还是先乖乖地去了花鸟城。我在花鸟城一楼逛得晕头转向,各色各样的花草植物让人目不暇给。我看中了一盆粉紫色的蝴蝶兰,只见它生长在雅致的淡蓝色花盆中,满枝盛放,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老板还别出心裁地在枝丫间悬挂上了小灯笼与纸蝴蝶,远远看去果然一派莺飞燕舞盎然生机。

    我手心里攥着那两百块钱,原本都和老板娘把价格讲到了一百八,但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盆蝴蝶兰光靠我一个人也难搬回苏家,不如过个两天拉上苏沐秋跟我一起来花鸟城再说。

    于是,我便舍了这盆蝴蝶兰,乘了两站8路公交到了苏家兄妹所在的老式小区。第一次走到单元楼门口,我看着这格外破旧的房屋,闻着弥漫在走道里的挥之不去的属于老年人的气味,不禁开始疑心这里晚上是否会闹鬼——虽然我能看见鬼,但我还是挺怕闹鬼的。

    没想到,当我走过弯弯绕绕的楼梯和走道,终于打开了苏家兄妹的房门后,却发现室内一片亮堂温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角落落都被兄妹俩打理得干净又整洁。苏家兄妹的房间在六楼,又是朝南方向,因此光照极佳,每天都能置身于满室的阳光之中,一点都不输我的卧室。客厅窗台上放了几小盆多肉绿植,小家伙们大口地吸吮着阳光雨露,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这些小小的植物就和苏家兄妹一样,蓬勃又健康,顽强而茁壮。

    我想到了方才差点要买的那盆蝴蝶兰,它就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小姐,美则美矣,却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忽然庆幸还好自己没有买下,甚至为它感到了羞愧难当。

    我到的时候,只有沐橙一个人在家。小姑娘帮我放好行李,拉着我参观他们的小小蜗居,事无巨细地介绍一切细枝末节——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沐橙甚至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小房间。房间很小,但是苏沐秋竟还想办法给她置办了一张书桌。我在书桌上看到了沐橙的课本(每一本都小心宝贝地包上了书衣,贴上了卡通的姓名贴),一小罐阿华田,以及苏沐秋曾视若珍宝的银色收音机。

    苏沐橙打开收音机,拉长了天线,在熟悉的滋滋噪声中,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员正在报道一则北京奥运火炬传递的新闻。沐橙转动旋钮,调到她喜欢的电台,于是收音机里流出了动人的旋律。我听过这首歌,《蒲公英的约定》,是周杰伦唱的,我同桌可喜欢他了,笔记本上都贴满了他的贴纸。沐橙似乎也很喜欢他,跟着他的旋律愉快地哼起了歌。

    也不知道苏沐秋喜不喜欢周杰伦。

    “你哥去哪里了?”我在周杰伦的歌声和琴声中开口问他。

    “他去干活啦,晚一些回来。他看到小晴姐姐来了一定比谁都高兴。”

    怪不得没见到苏阿姨呢,看来是跟着苏沐秋出门了。

    我想起自己口袋里原本拿来买蝴蝶兰的两百块钱,灵机一动,对沐橙说,晚上小晴姐姐带你们去吃麦当劳!

    去他的乔迁之喜,麦当劳可比蝴蝶兰快乐多了。

    那天晚上苏沐秋回来之后,我带他们去了楼下的麦当劳吃晚饭。我始终对快餐厅里的饱满、餍足、丰盈念念不忘。我照葫芦画瓢,学着爷爷的样子给沐橙买了一份开心乐园儿童套餐,随餐附赠的玩具早已更新迭代,沐橙抱着水瓶座的星座小熊爱不释手,连吃薯条时都要揣在怀里。坐在一旁的苏沐秋笑着对我感叹说:“还是你最会讨沐橙开心。”

    “哪有,她还是最喜欢你这个哥哥。”我真心实意地谦虚道。

    “我都喜欢!”沐橙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赶紧扭过头说道。我们笑成了一片——别看沐橙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滴水不漏,谁都不得罪。

    我们一边嚼着汉堡,一边絮絮地聊起了这半年的生活。一问才知道,他干的所谓的“活儿”,便是去附近的网吧当网管。苏沐秋去的是一个不怎么正规的小网吧,来来往往的也有许多社会闲散人士和不良少年。我听他描述,觉得那个网吧似乎有些乌烟瘴气。抬眼望向坐在不远处的苏阿姨,见她眉头微锁,似是也不太赞同苏沐秋的选择。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去看看场子跑跑腿赚点钱,又没说要和那群人混在一起。”苏沐秋倒是毫不在意地唆着加满了冰块的可乐,“那里事少,还有一台电脑给我用。我没活干的时候还用电脑学习来着。”

    我也不知道他用电脑学习些什么。之前在家里,他收下了我给他带来的课本和笔记,没怎么翻语文和英语,倒是稍微翻了几页数学,但也没引起他的兴趣。他放下书和笔记本,朝我笑了笑,说,小晴,你真厉害,以后沐橙可要靠你多辅导辅导了。

    我心里瞬间空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我不想要被他夸赞“很厉害”,我只想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当他的小昭丫头。我的“武林秘籍”是为他写的,不是为沐橙写的。可是他不需要,将它束之高阁,等到三年后沐橙需要的时候才会重见天日。

    我又没能帮到他。

    他没有继续说在电脑上学习的话题,反而转了话锋,提起了宁院长。他将喝完的可乐推到一边,杯中残余的冰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小晴,你知道吗?宁院长死了。

    我一怔,一时之间竟没消化这句话。